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敌人的攻势有点缓下来了,李茂才刚要坐下来喘口气,就看见陈傻子仍旧趴在那里,一会儿闭左眼,一会儿又闭右眼,犹豫不决地不知道该闭哪只眼睛,手里拿的枪抖个不停,不知道是害怕,还是紧张。不管是哪种,这种兵都是孬兵!李茂才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了,冲过去给了他一脚:“连枪都不会用的笨蛋,你给我滚远点!”
陈傻子连看都不敢看他,忙慌慌地放下枪,往后退了两步,尴尬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,这才傻乎乎地朝连长笑了笑,喃喃地说:“报告连长,我也想杀敌人,可我不会用枪,我真笨,我真笨……”
李茂才有点厌恶地瞪他一眼:“你给我滚下去,别在这里烦我!”
陈傻子忙把头低下去,脖子像被打断了一样,脑袋耷拉在胸前,慢腾腾地走回去,坐在挑饭的担子旁边,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。
李茂才瞪着这个傻子,恨得咬牙,到处都是伤兵,躺在地上哀叫痛哭,这个傻子居然就像没听到一样,连去看看都不知道,就知道低着头坐在那里,好像他不是一个士兵,而是个被炮弹掀过来的木头桩子。每个士兵身上都有急救包,他要是真的有点用,就应该去帮那些伤兵简单包扎一下,实在不行,扶着人家说几句安慰人的话也行啊。李茂才气得真想一枪崩了他,他朝陈傻子吼道:“你他妈的不会帮帮受伤的弟兄吗?”
陈傻子立即跳起来,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,跑到伤兵跟前忙乎起来。他干得其实不错,他不会包扎,但有股蛮劲,扛着伤员就往设在后面的野战医院跑。李茂才发完火后,心里又有点不安。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不好,就是有点傻,什么事你非得说了他才知道干,你不说,他自己绝对想不起来。踢一下,挪一步,他不坏,就是一个比较笨的人而已。
刚草草地吃过午饭,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。
冲锋号吹响了,二连官兵们迎着呼啸的子弹,埋头向前冲着。
李茂才突然看到营长也在冲锋队伍中,边冲边用驳壳枪射击着,他忙跑过来,拉住了营长:“营长,你是指挥官,冲锋陷阵是我们的事情,你还是下去吧,我们能攻下来!”
营长甩开了他的手:“别管我,带着你的兄弟们往前冲!”
李茂才回过头,招呼二连的士兵们冲锋。他刚冲出两步,一个士兵撞过来,差点把他撞倒,他诧异地看着他,他还在拼命跑着,只不过是向后跑的。那是一个新兵,他被苍蝇一样飞舞的子弹和震得地皮发颤的炮弹吓傻了。更多的新兵回身向后跑着,几个老兵拽着他们,嘶哑着喉咙喊着让他们继续冲锋。李茂才冲过去抓住那个新兵的衣领,他的身子瘫软着,枪也掉在了地上,脸白得像张纸一样,双手在空中挥舞着,嘴巴不停地蠕动着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李茂才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朝他吼着:“你他妈的怕死鬼,给我冲啊!”他狠狠地把这个新兵往前一推,新兵扑通一声倒在地上,惊恐地看着李茂才,挣扎着想爬起来,却怎么都爬不起来。李茂才把他拉起来,把步枪塞到他手里,用手枪指着前面,吼道:“小鬼子就在前面,你朝那里给我冲,不要怕死,你越怕死就越容易死!”那个新兵扭过头去,一个士兵从他们身边冲过去,一颗子弹飞来,击中了那士兵的脸,他的身子顿了一下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新兵惨叫一声,使劲地甩开李茂才抓着他的手,挣扎着要往回跑。李茂才把手中的枪对准他的脑袋,枪声响了,那个新兵重重地摔在地上,步枪远远地扔了出去。
李茂才脸上的泪水汹涌而出,吼了起来:“只能前进,不能后退,逃兵格杀勿论!”
那些老兵们用枪逼着惊慌的士兵们,整个连队终于维持住了冲锋的队形。李茂才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,那个倒在地上的新兵让他憎恶,他应该死在日军面前,而不是死在自己长官的跟前。他落在新兵身上的影子也让他自己感到深深地憎恶,这颗子弹应该射向鬼子的身体,而不是自己的兄弟。多么令人恶心的战争,多么让人憎恶的鬼子。
李茂才把手枪收进枪套,把那个死去的新兵的步枪捡起来,打开刺刀,大声地喊着“杀杀杀”,带着二连向前冲着,子弹在他耳边飞着,地上的伤兵挣扎号叫着,他什么都听不到,什么都看不到了,他只想拼命地冲上前去,把步枪上的刺刀深深地捅进那些肮脏的敌人的胸膛中,或者是敌人把刺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中……
营长在前面冲锋着,就在他跳着要躲开一个倒在地上的伤兵时,日军的机枪扫射过来,鲜血迸溅出来,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。李茂才忙冲了过去,营长胸前中弹,蓬乱的头发上沾满树叶和尘土,鲜血染红了军装。李茂才抱着营长的头放在腿上,用衣袖擦去他嘴角汩汩地向外冒着的血花,着急地叫着:“营长营长,你怎么样?”那些老兵们带着士兵们朝着这个方向向敌人冲锋,也借此挡着更多射过来的子弹。
营长睁开双眼,他想把手指指向敌人,却只能稍微地向上抬了抬:“不要管我,杀杀杀!”说完,喷出几口鲜血,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。
李茂才站起来,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鲜血,大声地吼道:“弟兄们,营长阵亡,他临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,要我们杀杀杀!弟兄们,上刺刀,杀杀杀!”一营官兵都怒吼起来:“杀杀杀!”他们打开明晃晃的枪刺,杀声震天地向敌人卷去!这时,李茂才看到了陈傻子,他不知道怎么也跟着冲来了,手里还拿个扁担,脖子上青筋暴跳,扯着喉咙吼着“杀杀杀”地向前冲着。
李茂才眼睛一阵湿润,这个傻子,拿着扁担又有什么用呢?他刚想把头扭过去,突然看见陈傻子一头栽倒在地上,扁担远远地甩了出去。李茂才的心扑通一沉,完了,这个傻子完了。但还没等他眨眼,只见陈傻子站起来了,茫然地四处张望,到处找他的扁担。李茂才冲他叫道:“傻子,从地上拣支枪!”
陈傻子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地上,地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兵或者伤兵扔下的步枪。陈傻子弯下腰,但他没有拣枪,而是拣起了两颗手榴弹,一扬手就扔了出去。
李茂才眼前发黑,这个傻子,离敌人阵地还有七八十米,他扔什么手榴弹啊,这下好了,肯定要伤着正冲在前面的兄弟了。他急忙抬起头去找那颗手榴弹,它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开花,而是高高地飞了起来,越过无数正在冲锋的士兵的头颅,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,在七八十米外敌人的头上突然爆炸了!这是在落点上空爆炸,很少有人能投出这样的手榴弹,这样一来,弹片散布面积更大,根本无法躲避,你就是趴在地上,照样能在你的背上咬出一个洞来。李茂才还没醒过神来,陈傻子手中的第二颗手榴弹又投了出去,还是像第一次一样,又是在落点上空爆炸!这两颗手榴弹下去,敌人的枪声立即稀落不少。陈傻子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手榴弹的威力,还是不停地弯腰拣着手榴弹,埋头向前投着,甚至连方向都没变。李茂才激动地追过去,一边弯腰拣着手榴弹给陈傻子递着,一边用手指捣着冒着火光的日军机枪阵地大声地叫着:“傻子,往这边投!傻子,往那边投!”
陈傻子看着他,傻乎乎地朝他笑了一下,很听话地按着李茂才说的投着手榴弹,敌人的机枪一挺接一挺地哑巴了。敌人机枪一被打掉,整个士气大振,一营官兵杀声震天地冲上阵地!双方展开白刃格斗,国军士兵们压抑多时的仇恨迸发出来,什么都不顾,哪怕日军士兵的刺刀捅过来了,仍旧扑上前去,把刺刀狠狠地捅进对方的身体,刺刀折了,就倒拿步枪,抡起枪托狠狠地朝敌人的脑袋上砸去……日军终于溃退了。
战斗结束了,陈傻子又去挑送饭的担子时,李茂才叫住他:“傻子,你就不要去炊事班了,到连里一起打仗!”
陈傻子朝着连长傻乎乎地笑了,脸有些红了,不好意思地说:“连长,我不会打枪,就会扔手榴弹……”
李茂才也笑了:“你不用打枪,就是让你扔手榴弹的。”
士兵们围了过来,他们看着陈傻子,目光里都是钦佩。赵二狗过来搂住他肩膀,笑呵呵地看着李茂才说:“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傻子兄弟是个打仗的料子,不错吧。”
李茂才知道赵二狗是在说笑的,他不可能知道陈傻子手榴弹能投得这么远,但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惭愧,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热,脸可能红了,但脸上早就被炮火熏黑,就是红了也没人能看得出来。他心里更多的是兴奋,连里又多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。这个陈傻子,怎么说他呢?他和枪好像有仇,但却和手榴弹很有缘分,能把手榴弹投到七八十米外,全团,甚至全师都可能找不到第二个!
李茂才看了看赵二狗,说:“赵二狗,你带着陈傻子,再好好教教他如何投弹,我把他交给你了,你们两个打仗时都不要呆在炊事班了,上来一起打!”
赵二狗忙立正敬了个礼,响亮地说:“是,连长放心,我一定完成任务!”
日军暂时停止了攻击,整个阵地很静。士兵们疲惫地坐在战壕中,老兵们沉着地收拾着身边的弹药,新兵们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过来,尘土和硝烟紧紧地粘在脸上,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落在地上很长时间的苹果发皱、收缩,他们在战壕里走来走去地好像很忙,实际上什么都没忙,偶尔碰到老兵和军官的目光,就像炮弹在身边爆炸了一样,本能地缩一缩脖子,急急忙忙地把受伤的目光移开。李茂才看看他们,又扭头看了看身后,那个被他杀死的新兵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吗?身上是不是落满了苍蝇?这样想时,他突然感到想要呕吐,他忙把嘴里的唾沫咽下去,把那种呕吐的感觉死死地压下去。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枪毙逃兵,他几乎都想不起自己怎么会那样做了。但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?不杀他,他也会被日军的炮火杀死,即使躲过了日军的炮火,后面的督战队还会把他赶到战场上来,甚至同样会把他枪毙掉的。这就是可恶的战争。这些新兵们,终于挺过来的,也许再经历过几次,他们就会明白,他们是军人,不管愿意不愿意,他们都无法逃离战争了,与其退下来死,不如冲上去死,也许消灭了鬼子还能捡条命回来!你不想打,那么就逼着你打!也许你打着打着就明白了,这是在为民族的生存而战。
战争,就是最残酷的课堂。连长也会死的,所有的人都会死的,日军根本就没有停止战争的迹象,拼光自己这一代人,杀死全部日本男人,也许中国才能熬到胜利那一天!
那个新兵,那个可怜的农民,愿他的灵魂能到天堂,希望他不要怨恨自己的长官,长官并非一定要杀死他,请他在阴间看着,长官总有一天,也会死掉的……
李茂才的眼睛湿润,他收回目光,赵二狗在不远处正带着陈傻子练习投弹,陈傻子看着赵二狗,认真地比划着,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。李茂才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味。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,陈傻子,这是一个真正的士兵啊。他感到有点后悔,新兵训练时,先是训练队列、射击,一看他射击不行就把他赶到炊事班了,根本就没机会让他投弹,真可惜了一个好兵。
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,陈傻子简直成了二连的英雄了,敌人只要一上来,士兵们就把成堆的手榴弹放在他身边,他也不知道累,闷着头一个劲地投掷着,偶尔朝给他递着手榴弹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笑,别人也忙带着很佩服的神情朝他笑笑,他就投得更加有劲,胳膊抡起,笨重的手榴弹像凶猛的老鹰一样向敌人扑去。敌人也很凶悍,成堆地往阵地上冲,但陈傻子的手榴弹一飞过去,他们就会慌成一团,因为他们根本没法躲。按照平常的经验,趴在地上就行,但陈傻子的手榴弹是凌空爆炸的,根本就没办法躲,威力甚至比一门迫击炮还厉害。二连这仗就打得轻松多了。谁也不知道陈傻子到底投出去多少颗手榴弹,他自己也不知道,他实际上连一百个数字都数不到。
敌人终于退下去了。李茂才关切地问他:“傻子,是不是累了?要不,下去休息一下,弟兄们能顶住敌人的。”
陈傻子朝连长笑了一下,说:“报告连长,我不累,就是胳膊有点疼。”
李茂才把他的手拉过来,陈傻子的手上已经磨出血泡,血泡又被磨破了,流出了血水。李茂才摇了摇头,心疼地说:“傻子,你看看你,手都磨成这样了,你怎么也不吭一声?”
陈傻子低头看了看,朝连长嘿嘿地笑了笑,说:“报告连长,我自己也不知道磨出血泡了,一打仗就什么都忘了,手不疼,就是胳膊有点疼。”
李茂才看了看他的手腕,肿得很高,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坑。李茂才忙说:“傻子,你把胳膊从棉衣里褪出来让我看看。”
陈傻子很听话地解开棉衣扣子,但他的胳膊却怎么也褪不出来,他咬着牙,使劲地扯着棉衣袖子,还是脱不掉。他好像又做错了什么,脸红红地看着连长,傻乎乎地笑着。李茂才帮他拽着,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,差点把袖子拽下来,也没能把他胳膊褪出来。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连长,不脱了吧,我胳膊又不疼了,你就不要看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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